唐? |
1913年,唐?出生于浙江省镇海县一个农民家庭。他只有初中二年的学历,因为家贫,于1929年投考上海的邮局做了拣信练习生。20岁时,开始了散文和杂文的创作,并模仿鲁迅的笔调,从鲁迅那儿,学到了许多东西。唐?有很高的才学,文章写得老到沉着,很像鲁迅的风格。有的小品,竟到了乱真的地步。有一次鲁迅见到他说:“唐先生做文章,我替你挨骂。”这是个有趣的明证。
唐?的杂文确实很好。他很注重现实问题,有些题目很锋利,内容也很见现实性。因为出身苦,懂得下层人的冷暖,文章便很少贵族的东西。但唐?又很文气,喜欢文人小品,羡慕书香中人,所以文字也雅得很。他后来走向书话写作和文学研究之路,恐怕与这一心理也有关联。但对中国文化的深层问题,唐氏的文字显得有些力不从心,这是一眼就可以看出的。可他抓住世相的一点,展开下去,对事物的认识很有力度,也给人以厚重的感觉。唐氏在年轻的时候,过于模仿鲁迅,连语气、题旨都跟着先生跑,就显得拘谨,不大气。模仿毕竟是把心态置于一个框子里,不放松己身,就多了障碍。只是后来把精力放到书话写作中去,心态就自然多了,他才找到了真正的自我。
在他的一生里,以鲁迅的是非为是非,从鲁迅的思想中汲取营养,成为生命的核心。1936年,当“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”和“国防文学”两个口号论战的时候,唐?对复杂的事态看得并不清楚,对“第三种人”的观点也模糊得很。若不是鲁迅的提示,他很可能做出另一种价值选择。唐?并不是一个很有主见的人,他后来回忆说:“完全要感谢鲁迅先生的远见,以及他在政治上对青年的关怀和提挈,无论从哪一方面说,鲁迅都是我们这一群的指路人――一群热情有余、经验不足的青年的指路人。”
鲁迅逝世后,他自觉地成为鲁迅思想的宣传者,他先后编辑了《鲁迅全集补遗》、《鲁迅全集补遗续编》。1959年,他由上海调入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,开始把大量精力用于鲁迅研究上。但从20世纪50年代直到70年代末,在那样“左”的文化氛围下,他不会成为一个真正的自由学人。只能在一定框子下研究鲁迅,所以,那时写下的文字,留下了许多时代的痕迹,遗憾的东西很多。由于鲁迅的原因,他在中国文坛上一直被人们尊重着,即使是在“文化大革命”中,也未像别的知识分子那样沦人惨境。当鲁迅被当成棍子,成了文化萧条时代的独尊的“神”的时候,中国会有真正的鲁迅研究么?唐?的历史处境是尴尬的。那时不仅没有鲁迅的切实的研究,也可以说没有真正的自我。唐?的许多时光都消磨到无聊的文化之旅中去了。
唐?的心态一直处于一种矛盾的、真俗二谛的争斗中。他在骨子里,不属于战士类型的人,在学术研究完全意识形态化的时候,他变得小心翼翼,并不见其精神上的锋芒。倒是书话的写作大放光彩,这类中性的、无鲜明意识形态化的文体,释放着他的情怀。小品心态,是唐?一生中相伴最久的东西。他写长篇大论的文章,总像在戴着镣铐,读了很难说有什么新鲜之处。但书话、藏书之中,却留下了诸多诱人的故事。一个曾跟着鲁迅呐喊的青年,后来渐渐远离着鲁迅真实的世界,只好以另一种心态自娱与解脱,这是六七十年代唐?的无奈。
作为一名共产党员,他必须服从组织的安排,也要做些自己力所弗及的工作。一些重大的文化问题、学术问题,必须表态、必须躬行去做,这在那时是无法逃脱的。唐?在致友人的信中,称自已是“俗人”,每年要把大量精力花费到非学术的问题上。为了保全自己,似乎只有如此!他似乎已意识到了自己的脆弱,在严酷的斗争中,有时不得不说些言不由衷的话。我在读他致友人的书信中,看到了他内心的这一苦闷。
1972年12月9日,他在致单演义的信中说:“关于鲁迅文章,自己想想,实在不值得出版,倘需出,非大动手术不可。而我现在情况,精力时问都不允许。文学所刚受一个任务,编一部四卷本《鲁迅选集》,注释力求准确可靠。曾有一些年轻同志帮忙,我个人也只得全力以赴,由于我是国家干部,党员,总得先公后私,因此前信曾告以目前无法应命也。四卷本虽预定一年完成,我看是要展期的。就我个人而论,也很想埋头做些工作,不大想抛头露面了。”六七十年代的唐?,心事重重,他露出了自己的难处。当倒扬责令让他主编《中国现代文学史》时,除了在史料上尽力探究外,文化思潮的思考,都不能有过格的地方。他显得很不从容,许多真切的观点,并不能在文字中体现出来。而“左”的思潮,又使他在研究领域中,看问题绝对化,不能从多种角度上审视文学史的脉络。他有自己的苦涩,有些并不能为外人明了。我翻看他在藏书与品书时体现出的优雅韵致,与其学术论文中呈现出的完全不同的格调,读到了他复杂的心态。
唐?在很早的时候,就发誓搞一部鲁迅传,从20世纪60年代到90年代,他的许多工作都围绕着鲁迅进行的。他很注重资料,哪怕是些细节,也不放过。这和那些只注重思想、玄学、时风的人比,形成对照。唐?年轻时代与鲁迅有过接触,自有他自己心目中的鲁迅,虽有时显得保守一点、持重一点,但对史实的认真态度,使他的鲁迅观显得较为厚重。
唐先生不止一次地说过:要写一本真正的鲁迅传,须像曹雪芹写《红楼梦》那样,耐得寒窗之苦。但唐先生一病不起,现存的十一章《鲁迅传》,已成其学术生涯的绝笔。
我翻着他的遗稿,总觉得像唐先生一生中走得最长、用力最苦的一段精神跋涉。我十分愿意读这部残稿,它确实耐读,文章虽没有浓彩重墨,没有过于感性化的渲染,但这半带考据、半带论述的文体,仿佛他的某些被延长了的“书话”一样,有一种精善秀雅之气。
唐?的晚年,强烈地感受到了来自于自己学生们的挑战。这种挑战的核心不是别的,乃是知识结构与心理结构受到新思潮的无情撞击。难道以往的思路都错了?难道已经落伍了?从他晚年的许多短文和言论中,我觉察到了这位老人的困顿。
他最后一次到鲁迅博物馆参加一个学术会议时,曾有一个较长的发言。那发言的主旨,是谈鲁迅世界的多样性。我记得他反复强调鲁迅个性的“野性”问题和“莱谟斯”精神。在强调此观点时,他是极其郑重的。这实际上表明,他已经接受了20世纪80年代后期学术界的某种观点。这在他那里或许可以说是晚年的一大飞跃。因为,他已经开始力图摆脱旧我的束缚了。
晚年的唐?是寂寞的。20世纪50年代的那种带有盲从和理想主义的情调,有些弱化了。他对现代文学诸大家的品评,已开始逐渐脱离旧有的窠臼。在对人生与社会的思考上,他的确染上了鲁迅式的孤独感。他的焦虑一方面表现在对传统文化惰性的失望;另一方面,也表现在对自我价值的失落上。有段时期,他甚至对要投考自己门下的研究生们的热情表现出一种悲凉感:何苦考我的研究生呢!唐先生尽管难说是否已真正大彻大悟了,但他内心,和鲁迅的那种悲苦,确有相似之处。
读罢他的残稿,掩卷思之,不禁为这位文学老人的永不休止的攀援精神所感动。这与其说是为鲁迅写传,不如说是为自己乃至为自己这一代人的精神史写传。创见与局限、真知与偏见、自信与惶惑,在这里形象地外化出来。
考察唐?的一生,无沦是研究鲁迅也好,从事杂文、书话写作也好,内心始终被多元的精神困扰着。他一直想在自己的世界里调和这些观念,并在鲁迅的精神里将其统一起来。但并未奏效。唐?算不上大思想者,与同代的顾准、钱锺书诸人比,均有差距。但他的矛盾的心绪,他的对一座精神塑像刻苦雕饰的生命之旅,看起来依然让人心动。每每谈起唐?,就想起他终其一生的精神主题,这一主题,在今天依然被继续着。
(摘自《百年苦梦――20世纪中国文人心态扫描》,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11月版,定价:32.00元)